罗伯感觉自己好像被卡在一部电影的镜头转场里,画面正在重叠溶解,一切夺目眩晕。
护目镜将眼前昏黑阴暗的街道图像损坏,沿对角线肆意分割、重新排列。街边发着光的烤肉串招牌随之转换成另一种被称为碎裂的字体。
他迟疑了一会儿,决定还是继续戴着护目镜比较安全。天色尚未拂晓,路灯明灭闪烁,没法预知自己可能看到什么。要是他正在人行道上仓促搜寻合适地点之时,“鹦鹉”的塑料模板突然从臂下挣脱,并刚好在他眼前展开,那可真是他的运气。
他想起有个不错的选址,就在(碎裂的)34号公交车站后面。一扇已经被木板封死的商店橱窗,上面苍蝇环绕似的贴满了演出通知。每天早上都有一群穿着纱丽服的女人聚集在此处,像明亮的外星金丝雀一样叽叽喳喳,这儿是她们的地盘。
罗伯四下张望,打探着街道上的动静,又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意大利面条般模糊不清的手指让他感到安心。双A组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内部有朋友,因此他有军方配发的护目镜作保障——但他们说,终有一天,眼睛将适应目镜的扭曲,你会恍然发觉,“鹦鹉”清晰的轮廓跃入视线……
一边想起这个传闻,一边将那厚重的塑料模板展开时,罗伯猛地畏缩了;直到神经中紧张的浪潮缓缓退却,他才反应过来,伸出左手将模板按住紧贴在破旧的海报上,右手中的喷漆罐同时开始嘶嘶作响。
那种甜腻、令人陶醉的汽车补漆的气味,似乎让这一切与一次恐怖行动奇异地渐行渐远。
他发觉自己有些过于粗心大意,在这虚幻的晨昏光线里,透过护目镜片保护而变得过分松懈。重新卷起“鹦鹉”时,他不慎在手指上留下了粘糊糊的斑点。
他控制不住地遐想,几个小时后,在变得明亮而浓烈的晨光之中,那些棕色女人们将开始体验真实的眨眼游戏……老天,他有多久没像个孩子一样玩这游戏了?肯定有五年了。在这个游戏里,你要是被抽到“谋杀”卡的玩家盯住了眼睛,并看到他朝你眨眼,就必须过度地表演出一副剧烈痉挛的样子,随后死去。
而要是想活下来,你就得抢先找出谁是“谋杀者”,并向他发起指控——或者嘛,至少知道不该往哪里看。
天气真冷。该走了,换个地方。无论有没有佩戴“碎裂”护目镜,罗伯都不想回头看“鹦鹉”的图像。它也许也会眨眼。
机密 * 巴兹里斯克/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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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称其为‘鹦鹉’,是因为其轮廓在经无害化处理后接受观察时,通常被认为类似于鸟类。处理后(变形拉伸)的部分图像摘录在本报告的附录3,A3-ii页。所述页面不得通过任何类型的柱面透镜查看。同时强烈不推荐进行长时间观看。请先阅读A3-i页后再继续。”
“2-6. 贝里曼逻辑映像技术(Berryman Logical Image Technique,通常缩写为BLIT)的第一个实例,源于剑桥IV超级计算机设施的人工智能工作,该项目现已停止。V.贝里曼和C.M.图那[3]假设,具有足够复杂度的模式识别程序可能极容易受到‘哥德尔冲击输入’的影响,这种输入的形式表示为与内部表征不相容的数据。而贝里曼进一步提出,这种潜在输入的存在是逻辑上的必然……”
“2-18. 有关贝里曼/图那 BLIT构建算法的详细情况,在此分类级别下无法获得。有关剑桥IV最终安全漏洞的详细情况,既无法获得,也未得到充分了解。剑桥IV伤亡数目的详细情况,暂时保留(待审核)。”
“爱尔兰共和军的人不知怎么搞到的,”麦克说,“那些个安那其小年青。我们在同样的地方买东西,果酱之类的……他们给了我一份拷贝。”
罗伯突然感觉手中的纸板重了十倍。他本以为会拿到一张地图,一个双A组的行动计划:也许是张在维多利亚大街的锡克教寺庙里放些什么恶心东西的蓝图规划。“你的意思是它真有效?”
“绝对他妈的有效。我试过了……一个志愿者。”他咧开嘴,露出牙齿——仅仅是露齿而笑,并且眨了眨眼:“听着,这玩意儿有毒。在它周围的时候要戴上护目镜。如果你他妈搞砸了,哪怕只是清晰地瞥见‘鹦鹉’的一点点,这就是你要做的——他们告诉我的——把自己关起来,带上一瓶伏特加,全部一口气灌下去。净化,清洗你的短期视觉记忆,差不多就这样。”
“我的天……那共和军呢?既然他们真借着一个传说故事长出了獠牙利爪,为什么他们还没有发起……?”罗伯说话的音量渐渐放低,做了个含糊的挥手姿势,却没能耍戏法般变出一张纸叠的中子弹。
麦克嘴角咧得更宽,笑容突击训练似的扩张,露出一排褐色的参差不齐的牙齿,就像他在谈论双A组的重大行动时那样。“也许他们不青睐这种新点子……也有可能是他们等着搞个大动作。想过劫持一个电视台吗?就一个小时?算了,别想这种事,对你不好。”
……死寂的电视屏幕从另一个破裂的商店橱窗中注视着罗伯,这家店还出租印地语录像带,压根就是个垃圾堆。
就是这点让他们狠下决心。这些蠢货怎么就学不会英语?双A组打算给他们点提醒——“鹦鹉”模板已就位,喷漆罐以西部最快的拔枪速度从他口袋里滑出。
在学校的时候,罗伯一次架也没打赢过,倒总是被揍得涕泗横流。他因此学会了各种优秀、安全、令他满足的反击方式。帮双A组铺设饵雷的工作则算是最好的一种法子,他享受它频繁带来的快感,几乎为之成瘾。
现在已是收手的最好时机,要不然……就再干一票。虽然他很想干满二十次,那是个不错的整数,但在遮天盖地的钠灯光斑污染之下,天空似乎已开始逐渐变亮,时间不多了。
绕过阿尔玛街,就能到达“格兰比侯爵”酒吧,大家都说那儿是本地同性恋的聚集地。这伙人占领了一个本来挺好的老酒吧,个个弯得像螺旋开塞钻,甚至完全不以此为耻,光是瞅你一眼就能让你染上艾滋,真是群杂种。
那就在他们酒吧的玻璃前门正中央,喷上一英尺高的耀眼红色……
光线像穿着锁子甲的拳头一样击中了他。护目镜将其解析成明亮、刺眼的条状。罗伯身子急转半圈,试图用左手中沉重、晃动着的什么东西遮住眼睛。可那沉重的东西上有个不规整的大洞,手电筒的光束射入洞中,一道声音随即迅速地靠近:“能告诉我你在干什……?”
当光束下降,而声音逐渐消失时,他透过“鹦鹉”看到了一个警用头盔颤抖的轮廓。在锯齿状的残像后面,出现了一张脸,一张亚洲面孔,正如他所预料会在这个城镇的尽头地区所看到的那样。
双眼茫然凝视,嘴唇呆滞翕动。罗伯读过一些老派的谋杀悬疑小说,其中的无名尸体总是带着一种费解的神色,满溢震撼和畏怯。一具温暖的遗体猛地跌倒在他身上,其上的动量带着他们一起穿过一扇窗,于破碎的叮当声中,那扇窗户溶解消失了。
不,事情不该是这样的。炸弹本不应在你逃开六英里之前爆炸。本该有另一个警用头盔的轮廓在另一个地方破碎。
机密 * 巴兹里斯克/蛇怪
“……至少被两位已故的计算机图形学业余爱好者独立发现。‘分形之星’是通过一个相对简单的迭代过程生成的,该过程用于确定二维空间(复数域)中的任意一点是否属于其定义域。此算法现已被归类。”
“3-3. ‘分形之星’的宏观结构不会展现BLIT的一系列属性。其总体外观可被查看:见附录3,A3-iii页。该属性使‘分形之星’得以经由一本流行的计算机杂志广泛传播[8],其算法的一个版本被印刷在标题为‘图形乐趣’的板块内。不幸的是,算法随附的文本建议用户重新设置软件以从各方面‘放大’域内具有视觉吸引力的分形微观结构。而在其复数域的数个区域内,当生成的高精度细节被显示在分辨率超过600 x 300像素的计算机显示器上时,将产生BLIT效果。”
“3-4. 在该杂志的115,000名读者中,原本仅约有4%的人发现并展示了‘分形之星’中潜在的BLIT模式。更多的情况是家庭单位中的其他成员和/或紧急服务部门人员在调查单个或群体伤亡时,无意间成为了观众。确切的伤亡数字难以查明,但大致估计……”
“用胶带把信封粘起来,四周都要贴。就是这样。然后在两面都用大红字写上危险,不要打开,怎么样?”
“所以你都知道了。”
“上面已经发公告了。新兵小队在贝尔法斯特的突袭中捉了有五十个。而利兹刑事调查部门又抓了另一个……一群混账,就和眼前这个一样。我告诉你,这份工作多年来一直纯是个烂摊子,现在更他妈是场灾难。三名警员和一名中士没了,就为逮捕这样一个满脸痘痘的小屁孩,你光是啐口痰都能把他吹飞……”
罗伯感觉全身都痛得不行,却只能保持静止和安静,闭上眼睛,瘫坐在硬板凳上,他是被粗暴地扔在这上面的。
他已经向他们坦白了自己袭击过的所有地方,但他们还是无缘无故地动手打他。根本就不公平。
门开了,他感觉有阵风卷起。
“照片ID已确认,长官。罗伯特·查尔斯·比顿,19岁,两次因破坏公共财物被捕,疑似与阿尔比恩行动组织(Albion Action Group)有联系。打印出来的信息不多。”
“双A组?完全有可能。全是群恶毒的畜生。我们这儿最接近三K党的就是这群人。你以前碰到过他们没有,吉米?”
“这个组织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禁止在公共场合活动。”
“你有保持跟进这个BLIT的事儿么?跟他妈一场噩梦似的,全是有关一群孩子和他们的家用电脑的报道。天知道上面还能掩盖隐瞒多久。马上就轮到我们了,早晚的事……看。我们将有四个死因不明的警员,直接原因是心脏衰竭,我真得写这种荒唐的理由?”
“唉……”
“唯一的证据就在那个该死的信封里,可惜谁查谁死,名副其实的法庭专清,哈?我记得以前抓住那伙国际电信诈骗犯的时候,我们只能因为他们非法使用价值六十便士的电力而起诉他们。那时候我们没有电话黑客法。而现在也没有大脑黑客法。”
“那你的意思是,等我们整肃完这个小畜生,也只能把他送进一间舒适的单人房,让他好好休息过夜了,仅此而已?”
“啊……”他的语气暗示还有言外的操作空间:摆摆手,手指显眼地举到鼻边,眨眨眼。“带他去三号清理车治疗,他们有眼部安全套件,不管要花多少钱。我们得把这位年轻的城市恐怖主义大师带到他宫殿般的住处,当然要用体面的方式。然后呢,吉米,等轮替到下一个执勤班次的时候,我们来为最近离开的同事们办一个追悼会。不开玩笑。把这些写在最后一份简报里。听我解释为什么的时候。你会高兴的。”
罗伯用手撑起身子,重新振作起来。他的未来听起来还有希望。
机密 * 巴兹里斯克/蛇怪
“……信息分析采取了一种较为纯粹的数学观点,即BLIT被认为编码了哥德尔式的‘破坏者’,这些隐含的程序是人类的中枢处理系统无法安全运行的。在他的最后一篇论文[3]中,贝里曼认为,尽管元逻辑安全装置允许吸收和安全识别自指循环(如:‘这句话是假的’),但更微妙的‘恶性循环’图形类似物可能会通过直接击穿视觉皮层来规避保护性语言分析。这可能与第7节中讨论的‘读者’BLIT被观察到的效果不一致,这种效果的不寻常之处不仅在于其使皮层活动暂时失效(尽管在军队志愿者中观察到部分永久性损伤[18]),而且还在于其影响是特定针对那些能够读写英语及类英文字母语言的人。此外,还可能与第12节中提出的考量因素在逻辑上不一致。”
“10-18. 戈特事后生化反假设[24]被认为并没有那么剧烈。这表明‘记忆毒素’可能是通过与存储某些数据模式相关的电化学活动在大脑中形成的。尽管这个假设很有吸引力,但尚未被……”
“12-4. 目前的情况类似于粒子物理学中的‘爆炸’。正如附录A2所总结的那样,不仅是新的BLIT种类,且整个相关的科都在不断涌现。一种存在争议的解释援引了谢尔德雷克的形态共振理论[25]:可以更简单地得出结论,即在已经达到的人工智能研究阶段,多重BLIT概念的同时出现是不可避免。主要领头理论家的损失,特别是那些具有显著数学可视化能力的理论家,构成了进一步理解的主要障碍……”
牢房的墙壁铺设着与肩同高的白色瓷砖,又在不断向上攀升中,转而涂抹上光泽的白漆。
消毒剂的气味如钢丝绒般,自鼻腔爬上,囫囵吞入喉中。
凭借着某种应当从公共福利设施中获取最大利益的、含糊不清的心态,罗伯光顾了白色的瓷质马桶;在洗手池里徒劳地搓洗了双手(冷水无法去除那些红色的丙烯酸污渍);最后躺下,安静地等待。
他们不能真的把他怎么样。可能他们会以一些愚蠢的故意破坏公物罪为名给他开罚单,又可能他在到达裁判法庭之前还会不小心再摔下几层楼梯……即使是现在,硬板床也让他罹陷在各种各样的肿胀和瘀伤中。但长远来看,他会没事。
他们知道这一点。
他们知道这一点,但他们似乎并不在意,对吗?
他突然脑中一闪,然后,仿佛看到了他们的微笑,“我们不起诉你”,“这边走,先生”,“如果你能带上你的财物……”假如有一扇门打开,猜猜里面有什么东西等着他?
别犯蠢了。不可能的。但是,假如。
时间正在流逝。他的终点变得愈发易于想象。他早已无数次通过碎裂的镜头看到过它,那只鸟儿狭长的廓影被从某一视角切片分割,又被参差不齐地重新罗列,组合成一根……鹦鹉萨拉米香肠。轮廓在与墙壁、窗户与海报的紧密相拥中凸显;橙色钠光眩目的照射下,红润闪亮的实体形状遗失了它的色泽;与死者破碎的双眼错目相会之时,某物再次获得了轮廓。
它似乎在他紧闭的眼睑后面徘徊。
睁开眼,凝视远处的天花板,得益于过去那些被拘留于此的人们的功劳,那上面溅满了无名的斑点和污渍。当你幻想将这些点连接起来,具体的影像便开始自我构建而出,恍如黄道星座图一般牵强虚幻。
而随着时间的经过,一张特定的图像开始逼近那清晰的焦点……
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逃进了短暂的痛苦中,寻求庇护。
它就在他体内。他们知道。即便佩戴防护,他也从太多的角度,凝视深渊太久了。感染末期。回过神来,罗伯发现自己正在拼命捶打着沉重的金属门,双手血肉模糊。
毫无作用,就如同他没有犯下明确的罪行一样,他也缺乏充分的医学原因来证明,为何与他素不相识的警察应当向他提供过量的酒精,以浑浊他的记忆。
他再次倒在了床铺上,为生命而拔足奔逃。
灰暗的清晨时刻,鹦鹉如影随形地追猎而来,那艳丽的分形羽毛悉数抚平顺滑,其羽翼身姿于混淆重整中渐趋清明,仿佛进行至电影画面叠化转场的尾声,直至最后,他的思维之眼不得不承认、看清那个形状,那个形状,那个